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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张起来,你知道的,我常忘记自己的名字,并且抗拒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 那一天我一定很无措吧!迟顿了很久才说:“是。”又以极笨拙的对话问:“那, 你是什么人?” 知道你也学中文的,又写诗,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浆中找四瓣的幸运草:“唷, 还有一棵躲在这!”我愉快起来就会吃人:“原来是学弟,快叫学姊!”你面有难 色,才吐露从理学院辗转到文学殿堂的行程,倒长我二岁有余。我看你温文又亲和, 分明是邻家兄弟,存心欺负你到底:“我是论辈不论岁的!”你露齿而笑,大大地 包容了我这目中无人的草莽性情。 那一午后我归来,莫名地,有一种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 门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忆。 毕竟,我只善于口头称霸,在往后与你书信嬗递,才发觉你瘦弱的身躯底下, 凝炼了多少雄奇悲壮的天质,而你深深懂得韬光养晦,只肯凿一小小的孔,让琢磨 过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势嬉嬉然到我眼前来。我们不谈身世只论性命,更多时候在校 园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语一笑作别,但我坚信:“这人是个大寂寞过的人!” 那时候,你的面目早已因潜伏的病灶难靖,稍稍地倾斜着,反正已经割过了而 且是个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用瘁的时候,才憔悴起来,我叫你当 心,你复来的信不痛不痒地说:“今早文心课见你挽抱书本飘然而去,霎时间萌生 一种远飏的感觉,没来得及跟你说。有回上声韵,下了课,正见你倦极而伏案,其 时感觉也是一惊。记得有次夜深,与你不期然遇,你说从总图出来,回宿舍去。夜 色下的你步履决定,却透着层弱倦后的苍白。一直没能多问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 的憔悴。”你始终不愿意称我“简媜”,说这二字太坚奇铿锵,带了点刀兵,你宁 愿正正经经地写下“敏媜”,说有了这“敏”字,行云流水起来,不遭忌的。我深 深动容,你一片片莲灿,都为我惜生,而我能为你做什么?性格里横槊赋诗的草莽 气质,总让我对最亲近的人杀伐征讨。难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临别时,我不 经心窜出那头兽、那忘情负义恩将仇报的猛禽:“保重哟,下一次见面或许九天, 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丝秋瑟,宽怀地笑纳这些语锋契机,你报平安的信 通常这么作结:“写信、说话,欢喜日复一日。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小谈。我担心 一语成谶。” 尔后,我离了学院,日复日载饥载渴,过的是牛饮而后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 诗心,才写些哀哀怨怨的信给亲近的人,你总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 归来,檐前出现一小叠信。中有你亲切的字迹,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欢。…… 我的病情,好好坏坏,终须挨上一刀才见分晓。近两个月来的抱病自守,旦夕 之间,情知对于生命底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 奔驰,亦须这样。一步一履,无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乐观,来日或聚,愿其 时你的事业大势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们深心乐观着未来,几次击掌切磋,暗暗以创格自许,不屑袭调。负气使才 如我,滔滔洒墨,似欲与千夫万夫一拚。 你见我清瘦异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说: “就活这么一次,我要飞扬跋扈!”你语重心长地说:“早慧,难享天年的, 古来如此。” 你珍贵我这顽桀的生命,大大地甚于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寻玉送 我,一龙一凤绕着净瓶(啊!会是观音的净瓶吗?),你说鬻玉的老者称这块玉的 肌理具荷质,返家的途中经过南海路,你去植物园的荷花池,轻轻地轻轻地将这玉 沁了又沁……你说:“生命恒有繁华落尽的感觉,只不过,不染淤泥!” 病魔却与你弄斧耍戗,你的眼开始不自觉地泪,夜半常因拭泪而难以入眠,你 谦称这是宿业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穷野,你宛若处子与生灭大化促膝而谈,抱病 独居的信,不改涓涓细流的字迹:“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阳台。山间天象澄明, 月光大片大片洒落一地。忽然间,我看见自己月下的影子,细细瘦瘦,怯怯地,触 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 是童话时候的‘我’!我好感动地望着那片身影,然后牵他入梦。偶得一悟,心情 愿如庄周,处于病与不病之间。” 你第二度开刀,除去右颜面突变的肉瘤,我将一串琥珀念珠赠你,那是寺里一 名师父突然脱下赠我的,我欢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认真地戴在手腕,虚弱 地在病榻上闭目。我又天真起来了,仿佛一名间谍,在你短兵相接的战场之前,先 给你解药,你此后可以大胆地无惧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后,你说:“我渐渐愿意 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到一种素朴的乐观上,我认为它是生命某 种终极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贵而美丽的,应该是你赴港念比较文学之前的半年。 你诗写得少了,专志狼吞文学批评的典籍,你戏谑这是一桩“反美”的工程, 但要我千万注意,你并非不爱美。我说: “管你家的什么美不美,天天念原文书,把一个人念得豆芽菜似的,这种美简 直王八蛋!”你每星期总要回长庚医院追踪病情,我们相约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时 刻,你教我念书。常常在市嚣流矢的小咖啡店里,你取出一叠白纸、一支钢笔,在 喝了一口微冷的红茶之后, 开始以沙哑沉浊的声音, 为我唤来“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静静地抱膝听着,进入神思所能触摸的最壮阔与最阴柔的空间,你 的话幽浮起来: “……如今,书写已和献祭发生关联,甚至和生命的献祭发生关联……”我幡 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书的架构出来了,你要不要听!”知识的考掘通常转化 为创作的考掘,我是锈刀,拿你当磨刀石。你不也说了吗,我的生命太千军万马, 终究不会听你这座“紫微”。实而言之,你是一则遥远的和平,为了你,我必须不 断地战争。 有一回,茶冷言尽,你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让我瞧: 一名十岁男童倚在漫画书店的租台边,白白净净的怯生生的,眼睛里有一股神 秘的招引与微燃的悲喜,静静地与世界相看。 我惊叹起来:“多美啊!是你吗?”你欢喜地说:“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报社上班,沿着木棉击掌、械实落墨的砖道,你微微地喟叹: “天!给我时间!” 香港一年,你终因病发大量出血而辍学,从中正机场直奔林口长庚,医师已开 了病危通知书。你却幽幽转醒,看着病床边来来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还在 等,当养育的父母双亡,亲生的父母待寻。你那时已不能进食,肉瘤塞住口舌,话 也不能说了。你见我来,兀自挣身下床,从杂乱的行李中掏出一块精致的香皂,多 少年前,我说过一日三浴更甚于心头欢喜,你在纸上写着:“多洗澡!”那一刹— —那百千万亿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刹,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 半年来,我抗拒着再去看你,想回向给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经诵终于不能尽读, 我压抑每一丝丝一缕缕一角角关于你的挂念。只有两回梦见,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 从半空掠过,我仰首不复寻踪;一次你款款而来,白白净净的面目,我大喜,问: “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许久许久才说:“还没开始生病啦!”梦醒后,深深地 痛恨自己,现世里的大欢大美被解构得还不够吗?连在可以作主的梦土,也要懦怯 地缴械。我终究是个懦夫,不配英雄谈吐。 那么,敬爱的兄弟,我们一起来回忆那一日午后,所有已死的神鬼都应该安静 敷座,听我娓娓诉说。 那一日,我借了轮椅,推你到医院大楼外的湖边,秋阳绵绵密密地散装,轮转 空空,偶尔绞尽砖岸的莽草。我感觉到你的瘦骨宛若长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 烟。当我们面湖静坐,即将忘却此生安在,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抟扶 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 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颔首。 也许,不再有什么诘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 的悲哀,我试图以小说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 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犹似存在主义, 或是老庄,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两本借来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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