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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器识与胸襟 诗源既明,复论诗基。我们来看下面三则材料: 一 晦庐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诸荷护念,感谢无已。朽人剃染已来二十馀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 二 大约才、胆、识、力,四者交相为济。苟一有所歉,则不可登作者之坛。四者无缓急,而要在先之以识;使无识,则三者俱无所托。无识而有胆,则为妄,为卤莽,为无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无识而有才,虽议论纵横,思致挥霍,而是非淆乱,黑白颠倒,才反为累矣。无识而有力,则坚僻、妄诞之辞,足以误人而惑世,为害甚烈。若在骚坛,均为风雅之罪人。惟有识,则能知所从、知所奋、知所决,而后才与胆、力,皆确然有以自信;举世非之,举世誉之,而不为其所摇。安有随人之是非以为是非者哉!其胸中之愉快自足,宁独在诗文一道已也!然人安能尽生而具绝人之姿,何得易言有识!其道宜如《大学》之始于“格物”。诵读古人诗书,一一以理事情格之,则前后、中边、左右、向背,形形色色、殊类万态,无不可得;不使有毫发之罅,而物得以乘我焉。如以文为战,而进无坚城,退无横阵矣。若舍其在我者,而徒日劳于章句诵读,不过剿袭、依傍、摹拟、窥伺之术,以自跻于作者之林,则吾不得而知之矣。 三 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千古诗人推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如星宿之海,万源从出;如钻燧之火,无外不发;如肥土沃壤,时雨一过,夭矫百物,随类而兴,生意各别,而无不具足。 以上三段材料,都是讲的思想、识见、胸襟对于诗人的重要性。对于一个优秀的诗人来说,器识胸襟是文艺创作的根基,正如情感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一样。没有这个根基,也就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诗。 第一段材料,是弘一法师写给他的朋友,金石家许霏的一封信中说到的一段话。据《新唐书》记载,初唐四杰王杨卢骆皆有文名,有一个叫李敬玄的人向裴行俭推荐,裴行俭认为,“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衒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沈默,可至令长,馀皆不得其死。”在中国这个一个信奉儒家集体主义的国度,最怕的是“露才扬己”,你只有“夹起尾巴做人”,才能获得升迁。裴行俭所批评王勃等人的,恰恰是他们之所以成为诗人的东西。我们这里所说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指的是一个人必须先在人格上演进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才可能写出好诗。只有那些真正是从哲学的高度去理解这个社会的现代知识分子,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真正诗人。 第二、三段材料都出自清代诗论家叶燮的《原诗》,第二段开头仍是讲器识的重要,自“然人安能尽生而具绝人之姿”以下,则谈了如何养识的问题。具体到诗文一道,就是既要广泛阅读前人的名作,复当覃思其义,变成自己的东西。 第三段材料提出了一个胸襟的问题。胸襟是一个什么东西?就是诗人的主体意识、历史感与使命感。诗人面对历史,要像耶稣一样,敢于宣称 “我是全世界底王!”我们来看杜甫的一首七言歌行: 乐游园歌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中作 杜甫 乐游古园崪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佚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叶燮评论说: 时甫年才三十馀,当开宝盛时;使今人为此,必铺陈颺颂,藻丽雕缋,无所不极;身在少年场中,功名事业,来日未苦短也,何有乎身世之感?乃甫此诗,前半即景事无多排场,忽转“年年人醉”一段,悲白发、荷皇天,而终之以“独立苍茫”,此其胸襟之所寄托何如也! 又比如王義之的《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叶燮指出: 兰亭之集,时贵名流毕会,使时手为序,必极力铺写,谀美万端,决无一语稍涉荒凉者。而義之此序,寥寥数语,托意于仰观俯察,宇宙万汇,系之感忆,而极于死生之痛。则義之之胸襟又何如也! 故此,“有是胸襟以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不然,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响肤辞,不从中出,如剪彩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 不过更有说服力的例子还是李白的《古风》: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一个年轻的士子,以成为孔子那样的圣人为目标,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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