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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很早就觉得维特根斯坦有神秘主义的倾向,后来断定他转变成为一个纯粹的神秘主义者。姑不论罗素这些私下的评价是否完全正确,维特根斯坦具有神秘倾向应无疑问,也许,这是使他的思想格外深刻的一个源泉,至少,这是维特根斯坦思想在广大读者中格外迷人的一个缘故。 不可说的东西并不是不重要的东西,实际上几乎相反,维特根斯坦对不可说的东西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在推介自己这本书给出版商L.V.费克的一封信中,维特根斯坦曾说明,《逻辑哲学论》的观点“是一种伦理的观点”,并称这一点也许是“了解这本书的一把钥匙。”这本书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写出的部分,另一部分没有写,而正是没有写的那一部分才是重要的部分。尽管维特根斯坦把事实的界限划定为可说者的界限,但维特根斯坦承认人有冲撞界限的冲动。这种冲动是无果的,但维特根斯坦表明他绝不愿嘲笑这种冲动。实际上,这是他自己最本真的冲动,是维特根斯坦在自己的体系内重复“人的形而上学冲动”。既然不可说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一点应不难理解。 不过,一开始先把事实的界限划定为可说者的界限,只承认事实的说话方式、实证科学的说话方式是正当的说话方式,这一点在我看实在荒唐。维特根斯坦虽然承认日常话语是可理解的,但他还没有认清日常话语是事实的说话方式能够得到理解的基础。与其说语句摹画事实,不如说语句把枝曼芜杂的现实做成事实。实证科学的领域不是语言的限界,伦理的事物、审美的事物当然是可说的,我们天天都在说,这些言说对我们有意义——此外还需要对谁有意义呢?我们有时需要转向事实的说话方式,不说天气凉爽而说气温20度,但是在这一转化过程中我们不可能把什么都保留下来。维特根斯坦制定了一个过于狭窄的食谱,然后把生肉、菜叶、观音土、毒药统称作“不可吃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千差万别。 其实,谈论不可说之事,一上来似乎就是个悖论。如果语词的意义来自对象,那么我们甚至不可能对神秘事物命名,因为神秘事物不是对象。那么,它们还是“事物”吗?还是“东西”吗?它们还具有“神秘”的“属性”或“本质”吗?我们就像在追问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神秘事物”本身似乎就是一个矛盾用语,我们需要真诚而彻底的沉默,就是说,千万不要提及自己在沉默。 然而,人们喜欢谈论不可说。有些话题比另一些话题难说,赵元任的“说有易说无难”是一例,但也只是一例。死比生难说,不知生焉知死?存在比存在者难说,时间比空间难说,内心感受比外表描述难说。人所共知人人会说的东西不希罕,不易说的东西提示一种深度,不可说的东西提示一种更深的东西。也因此,人们会有意无意地作不易说不可说状,有意无意地爱谈不可说,不可说这个话题于是有膨胀之势。 不可说这个话题,还和不可知相连。对于神灭论者,死后是什么样子是不可知的,对于康德,物自身是不可知的。不可知的,当然不可说。不过那应当归在不可知的话题里。这里的话题是,有些东西,明明知道,就是说不出。维特根斯坦后来曾举出几个句子,借以比较知道和说出:“勃朗峰高多少米——‘游戏 ’一词是如何使用的——黑管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评论说:“如果你奇怪怎么可能知道一件事却说不出来,那么你大概想的是第一个例子。你肯定想的不是第三个例子。”[14] 黑管和圆号的区别,你不是不知道,只是说不清楚,即使你表达能力特强,说出了点什么,但效果还是不如让我听一听黑管、圆号。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我们并非只通过话语辨别事物、了解世界,也不只通过话语交流,在很多时候,放一张唱片,看一张照片,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要比说来说去简便得多、明白得多。把表达、交流等等和话语等同起来,掩盖了这个最基本的事实。 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用眼神和照片来交流呢?想一想你为什么要给美国的朋友写信而不当他的面直接交流。不过,距离远近还是一个外在的因素。我告诉你:“明天有雨”,这算不算直接交流?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更直接的办法传达这一信息?不可说的,有时可以“直接交流”,说,也可以是直接交流,乃至无法用别的方式交流。一个眼神有时比话语直接,但有时却反过来,我们会说,你挤眉弄眼的干啥,有话直说!对人来说,话语交流通常没有什么不直接的。只不过,话语是在眼神之外为我们增添了一种交流方式,而不是要取代其他一切交流方式,就像飞机为我们增添了一种交通方式,但你到邻居家串门不坐飞机。 说,不是用语言去反映那个已经和语言同构的现实,而是在语言的层面上呈现现实。而在语言呈现现实之前,我们已经有所理解,已经知道很多事情。语句有意义,是因为语句所从出的了解、理解有意义。这些了解、理解隐含在每一次说、每一次“表达”中。你跳得比我高隐含了我们站立行走在一个平面上,隐含了这个平面有引力,等等。没有隐含的理解,任何话语都是无根之木,无法理解。任何显示,都是在一个背景上的显示。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把隐含的东西说出来呢?当然,说出隐含之事的话语将仍然有所隐含。每句话都有新的隐含,我们不可能说尽一切隐含。但这样来理解隐含是错的[15],在这种不可穷尽性上来理解“不可说”也没什么意思。适当的言说,就是说出所说的,让隐含保持其为隐含,恰恰是如此这般的言说,让不曾言说的意蕴悠悠无尽。也许我们应该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对不可说之事应当保持沉默”。在这里,不可说与不应说合二而一。哪些明说,哪些以最丰富的形态蕴含在明言之中,这是说的艺术,说的力量。否则,我们又何须对不可说之事保持沉默?那就像我们去预防不可能发生的疾病。的确,沉默有时比滔滔不绝交流得更多更深;然而,“为了能沉默,人必须有东西可说”[16]。“他在她身边坐了很久,但始终沉默着。”我们听了这话,就知道这两个人本来认识,他本来有的可说,甚至很想说,却为了某种特殊的缘故没有说。不必多话之时,何妨拈花一笑,该说不说,只顾拈着花儿笑,那是傻笑。 隐含是说出之事所隐含的东西,没有明言就没有隐含。早期维特根斯坦经常声称有些问题是不可言说的,但他也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哲学“通过清楚地表现出可以言说的东西来意谓不可言说的东西”〔4.115〕。我们也许可以这样理解:他觉得人们在空谈伦理问题,而他自己则通过对可议论的事情的言说来对不可议论之事保持沉默,通过这种方式把一切安放在适当的位置上。我们须记取,维特根斯坦主张有不可说之事,但他的另半句话是:“能说的都能说清楚”。只有充分说清楚,才能让没说出的、说不出的充分显示。维特根斯坦努力把能说的说清楚,从而把不可言说之事保持在它充分的力量之中,绝非把不可说之事当作思想懒惰的借口,不去认真思考,什么都说得糊里糊涂,然后悠然自得地“不可说不可说”一番。絮絮叨叨议论“沉默是金”,不是对不可言说之奥秘的尊重。 不可说、不应说、不用说、不说,这不是某种现成的东西,它随着言说生成。这就像说,无并不是笼统无别的,无通过不同的有生成。关键在于,人们总把要说的东西视作已经现成的东西,而不是视作有待成形的东西,是在一种特定的形式中才能显现的东西。隐含者不是藏好了藏在某个深处,我们一层层逼近它却永远达不到它。隐含之事在旋转,就像我们在一个圆木球上钉钉子,无论要钉牢哪只钉子,都要把木球的另外一面转到另一边去。 维特根斯坦关于形而上学自我之不可说,也要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即使把一切一切的总和称作世界,世界仍然不是一切,因为世界仍然需要一个背景才能呈现,我们说世界时仍然有所隐含。但这个“世界之外的存在”不是与“世界之内的存在”平级的存在。我不反对谁把它称作“形而上学自我”,只不过持此论者必须澄清形而上学自我和日常自我的关系。维特根斯坦认为我的身体和动物、石头一样没有任何优越地位,这并不像初听上去那样当然,我们不免要问:这个形而上学自我为什么偏偏和日常世界中的我这个生理主体具有格外密切的关系?有了这重关系,日常的我不就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地位?对这些问题的探究超出了《逻辑哲学论》所设定的框架,我不能说维特根斯坦在该书中系统阐释了这些问题。 然而,难道我们不是必须承认,人生的意义问题没有终极答案,即使有些非终极的答案,它们也不像力学公式那样清楚?何况,即使说清楚了,又于事何补?生活是活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人生的意义问题只能在生活中解答。我们不可能在课堂上给出人生意义的终极答案,这也许有点让人沮丧,但稍作思忖,却实在是件幸事:如果我们能在课堂上弄清楚人生的意义,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但人生不是无言的,言说不仅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是在语言层次上存在。 强调不可说,有时是对语言万能论的一种反弹。人们往往觉得语言哲学家,包括维特根斯坦,有一种泛语言的倾向。索绪尔会说,“在语言之前,一切都是含混不清的”,维特根斯坦会说“语言走多远,现实就开展多远”。这类话多半要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就人之为本体论的存在者来说,人的成象方式是语言,现实在语言中成其所是。套用一句俗话:语言不是万能的,但没有语言是万万不能的。正是沿这条思路来想,对不可说的思考就是对语言本质的追问。 最后,今人谈到不可说时常想到的是内心感觉的不可说,其中包含着一种烦恼,一种想说而说不出的烦恼。干吗想说?因为人是语言层次上的存在。人有所感有所思,其中就包含一种成形的冲动,而对人来说,话语是最清楚的形式。诗人和哲学家以不同的、然而都是意想不到的方式努力把枝蔓旁生、原似不可说的事情分说清楚。没有这样的努力,我们简直无法理解思想的深化是什么样子的。 凡能说的都能说清楚,也许是的。然而,绝不是所有的话语只服从同一个清楚的标准。有些行当,要定义得清楚,有些时候,要语境清楚。“外面在下雨”,这话在绝大多数场合已经足够清楚。我们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都能要求“更加清楚”的表达。我们用不着等谁为我们分析到原子命题才清楚。这一点我不再多说,因为维特根斯坦自己将在后期哲学中作出纠正。 §6 评论 维特根斯坦是系统地从语言来思考世界的第一人,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可说是语言哲学的奠基人。如果只把《逻辑哲学论》概括为一个论题,我愿说此书讨论的是语言和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则可以概括为图象摹画世界。从图象、反映来理解语言是极为浅俗的。维特根斯坦图象说的特点是深入思考了浅俗图象说会带来的很多疑问,从而提供一个逻辑上比较完整的理论,例如,维特根斯坦提出图象是可能事态的图象而不是事实的图象,这样就能回答:不存在的事情怎么会产生图象?但是,可能事态的图象这一思路有自己的困难,经过进一步分析,复合图象并不是复合事态的图象,最后还是落在原子命题和原子事实的完全对应上。怎么就来了这种对应?是语言摹仿实在抑或语言套在实在上?语言模仿实在,那么,既然世界不可能不合逻辑〔3.031〕,怎么会生出虚假的乃至不合逻辑的话语?如果是语言套在实在上,那么,语言怎么能凭空编织自己的渔网?也许,语言和世界同构的学说类似于莱布尼茨的先定和谐说?然而,同构说离开上帝毫无意思。 我认为,维特根斯坦在语言哲学上误入歧途的根本缘由和罗素一样,在于他的本体论。他们都把显示设想为在语言成象形式以外已具备了现成的形式;虽然他们都承认语言在较高层次上的建构作用,然而始终认为语言和现实在某个基础层次上是一一现成对应的。这个基础层次不是在逻辑上必然的,而是哲学的虚构。现实不是由大大小小原子式分子式的事实组成的,现实是生生不息的涌动,但它在语言中成象。并非语言和现实这两种现成的东西共有一个逻辑形式,而是:语词是现实的逻辑形式。 §7 中期思想转变 维特根斯坦曾认为《逻辑哲学论》已经从根本上成功地解决了他所关心的所有哲学问题,于是跑到农村去当小学教员。不过,据到那里去访问过他的人回忆,他实际上一直在继续思考哲学。几年后他回到维也纳,很快又全身心投入哲学思考,不久重返剑桥哲学系。这时他的哲学思想已有很大的改变。他不再专注于建立整齐划一的命题理论,而是强调语言游戏的多样性。在不同的语言游戏里,需要以不同的方式来确定语句的意义和语句为真。维特根斯坦一直认为语言和现实必须有一个直接的接触点或接触面,在《逻辑哲学论》里,这就是原子命题和原子事实的直接对应,现在维特根斯坦不再钟情于原子式的简单性,而是直接面对直接性:就一个描述直接经验的命题来看,它的意义和它之为真是一回事。这一点相当于“直接性”的定义,但不是从语言到语言的定义。只有当我们谈到假设,才出现意义与真理的区分。假设包含对未来(就发现的次序而言在后)的事实具有预言能力,假设的证实是或然的,这也被称为确证度。由于回到了语言的实际使用,而不是《逻辑哲学论》那样的抽象同构,维特根斯坦就要求有观察者在场。维特根斯坦从来没有明确主张意义可以还原为个人观察者的经验,但他现在开始强调公共的可观察性。这一系列想法被概括为“证实原则”:“证实……是命题的意义。”[17]但他似乎不久就修正了这些相当极端的提法,认为证实只是弄清语词用法的一种办法,另外还有许多办法,例如自问某个语词是怎样学会的,或应当怎样教给孩子。证实原则在维也纳小组那里发展成一个学说体系,但维特根斯坦对这种发展不以为然。 对维特根斯坦这一时期的思想,学界的研究不及对他早期思想和后期思想研究得那样广泛、深入。有些学者认为维特根斯坦中期思想构成了一个独立的时期。多数学者认为这是一个转变的时期,我个人的看法也是这样,我认为,这一时期,维特根斯坦已明显不愿再坚持早期的立场,但还没有形成一个稳定的新趣向,他的各种提法往往也是不稳定的。我觉得,从维特根斯坦的晚期思想回过头来看待他的中期思想也许是一个更好的策略。但在当时,维也纳小组当然是从维特根斯坦的早期思想来理解他的中期思想的。他们在这一方向上把他的一些提法理论化,发展出一个比较系统的意义证实论,我个人以为,这种做法错失了维特根斯坦当时的真正思想趣向。本书不拟详细讨论维特根斯坦的中期思想,而是在下一章介绍维也纳小组的证实原则时连带提到。再下一章我们将讨论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 早、中期维特根斯坦参考书 本章的参考书首先是维特根斯坦〔维特根什坦〕的《名理论(逻辑哲学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张申府译,陈启伟校改。其中附有维特根斯坦1913年9月的《逻辑笔记》和1914年4月的《向穆尔〔摩尔〕口述的笔记摘抄》的译文。《逻辑哲学论》从内容到形式都很独特,写得又过分简约,初学者草草一读难得要领,读中文更不知所云。但即使不能读懂很多,我仍建议学生去翻阅一下原书,反正篇幅不大,即使读不懂,也可以体会一下这本书从形式到内容上的独特之处。 其次是Notebooks 1914-1916,2nd Edition, ed. by G.H. von Wright and G.E.M. Anscombe,Basil Blackwell,1979。正文中简称为《早期笔记》。 辅导性著作可主要读韩林合,《逻辑哲学论研究》,商务出版社,2000。这是专为一本薄薄的哲学书写的厚厚的一本研究性著作,这在用汉语研究西方哲学的著作中不常见,一般是反过来,中国人写一篇短短的文章把西方古今全说了一遍。从品质上看,韩林合的这本书在汉语研究西方哲学的著作中也是佼佼者。 辅导性的西文著作极多,读者可以从韩林合书后的“书目”中检索。 维特根斯坦的中期哲学可读The Blue and Brown Books〔蓝皮书和棕皮书〕,Basil Blackwell,1958。这是维特根斯坦唯一两本全本用英文写的笔记,表达比较简单易懂。 进一步可读Philosophische Bemrkungen,〔Philosophical Remarks或《哲学评注》〕, Basil Blackwell, 1964。 为了解维特根斯坦对人生、思想、艺术等等的一般看法,可以读一读《文化与价值》,冯·赖特编,许志强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这些格言式的议论很多能发人深省。 注释: [1] 下文将简写为《早期笔记》。这本笔记实际上止于1917年1月。 [2] L.E.J.Brouwer,1881-1966,荷兰数学家,创立了数学中的近代直觉主义。 [3] 《蓝皮笔记本》和《棕皮笔记本》这两本笔记是用英文写的。 [4] 《逻辑哲学论》每一段都有标号,我对该书的引文只注出标号,不再另立脚注。 [5] 这里所说的“原子事实”,原文是Sachverhalt,奥格登译作atomic fact,维特根斯坦予以默认。后文所说的“原子命题”,原文是Elementarsatz。“原子事实”和“原子命题”的说法比较醒目,但不是适当的翻译。 [6] 维特根斯坦,Notebooks 1914-1916,68页。以下简称《早期笔记》。 [7] 维特根斯坦,《早期笔记》,60页。 [8] 维特根斯坦同样把图画理论应用在对思想等等的解释上,整个思路大同小异,本书不另加讨论。 [9] 维特根斯坦,《早期笔记》,8页。 [10] 张三在李四左边以及其他的类似例句当然并不是真正的简单命题。 [11] 吉奈特,An Incoherence in Tractatus,369-377页。 [12] 爱耶尔,《二十世纪哲学》,132-133页。 [13] 魏斯曼,Ludwig Wittgenstein and der Wiener Kreis,115页。 [14] 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78节。 [15] 参见第十五章第七节。 [16] 海德格尔尔,《存在与时间》,192页。 [17] 维特根斯坦,Philosophische Bemerkungen,200页。 本文系陈嘉映《语言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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