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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例证塑造的红色世界（下）

[作者] wonyen [发表时间] 2014/5/29 10:03:49 [回复] 0 [点击] 1113

[作者] wonyen [头衔] 站长 [经验] 6019025 [等级] 大主帅 [发帖] 2789 [回帖] 1777 [登陆] 2388

[发表时间] 2014/5/29 10:03:49 [楼主]

标题： 例证塑造的红色世界（下）

【编者按】本文系作者2010年版《新华字典》研究之四

《新华字典》的释义原则，突出政治灌输，对涉及社会意识的字义按照中共党义、革命思想、武力思维诸元素的顺序，给予颠覆常识的解释，读之令人惊惧。

因为以枪杆子思维做主导，例证大量借助军队术语解释字义。这当然有暴力革命造就的惯性使然，但就动机而言，仍是冀望造成稚嫩者膜拜战争，尚武献身，以及士兵般的服从意识。

这种释义有表演和示范的效用。似乎可以断定，从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作文、官媒到所有用于表态的文体，都从中得到了启发和暗示：

【爱】拥军爱民。——注意逻辑次序，老百姓先“拥军”，士兵才会后“爱民”。军重民轻。

【拔】拔去敌人的据点。——残存的战争记忆。

【保】人民解放军是祖国安全的保障。——又在玩偷梁换柱之术！他们要国民永远将政权、政府、国家、祖国混为一谈，从而本能地爱国——爱政府、爱政权、爱这国家的操控者。

【比及】等敌人发觉，我们已经冲过火线了。——敌人总是你们愚蠢。

【并】并肩作战。——还是打仗！“蒋中正毛泽东，兄弟并肩。”（柳忠秧：《岭南歌》）这首被湖北作协送入鲁迅文学奖评选的“史诗”里的句子，虽令人诧异，也比《新华字典》里的例证有意思，至少出现了蒋介石和毛泽东两个人物。作者将他们视为兄弟一体固然可乐，但多少还算有一丝臆想式的人味。

【挂彩】指在战斗中受伤。——伤，光荣的伤口。

【沉着】沉着应战。——战！

【冲】冲锋，冲入敌阵。——献身。

【夺】把敌人的枪夺过来。——卖命。

【赶】把侵略者赶出国门。——指令。

【跟】后续部队也跟上来了。——战争梦呓。

【固】固守阵地。——准备死。

【缴】缴了敌人的枪。——斗就能胜。

【叫】敌人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自我神话。

【奇】出人意料的，令人不测的：奇兵，奇计，奇袭。——自夸。

【挖】挖战壕。——总是准备打仗。

【袭】夜袭，空袭。——还是打仗。

【野】野战军。——唉。

【阵】军队作战时布置的局势：阵线，布阵，严阵以待，一字长蛇阵。——打仗。

……

这些例句是编篡者模拟暴力革命者口吻拟就的。他们将战争中出现的场景移植进一部学生和教师共用的字典里，除了表达对“革命”的忠诚外，还要协助当局将这些东西印刻在一茬茬稚子的脑海里，让其从小神往革命战争，不惧牺牲，——而且，他们标榜革命武力总会胜利的，跟着绝不会错。整部字典成百上千条例证昭示读者：信从革命是正确的选择，甚至就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舍此别无出路。

《新华字典》的例证还带有某种恶意，故意不从正面举例释义，让使用者感到“老大哥”无处不在的存在。

【动】站住别动！——警告的口吻，看得人心惊肉跳。

【奴】旧社会中受剥削阶级压迫、剥削、役使的没有自由的人：奴隶、农奴、家奴。——一脉相承。“旧社会”“剥削阶级”“压迫”“剥削”——残存的阶级斗争概念令人不知今夕何年！

【倒】倒买倒卖，进行投机活动：倒汇，倒邮票。——过时的定罪词语就那么刺目地盘踞在那儿，你感受不到时代的变化——将正常经济活动定性为犯罪或准犯罪行为，与当局目下政策相悖。

【帮】匪帮、青红帮。——帮派，一个中性词，非用贬义词做例证。

【光】完了，一点儿不剩：把敌人消灭光。——杀戮的快感于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杀】使人或动物失去生命：杀敌立功，杀虫药，杀鸡焉用牛刀。——杀人，杀虫，杀鸡，杀伐之气何其盛焉！怜悯、慈悲之心全无，令人不寒而栗。武力暴虐之心在孩子们心里潜移默化，必在今后生成暴力之祸。

……

这种顽固存活的“恶意”其来有自。如果翻开1971年版，那里面充斥着的革命怨气和火气，令人不寒而栗：

【当铺】旧社会里用实物作抵押向当铺借钱。剥削阶级利用当铺进行残酷的高利贷剥削：当铺专喝穷人血。

【官】在剥削阶级专政的国家机关、军队里担任一定级别的人员，他们是剥削阶级在政治上的代表，是为反动统治阶级服务的。

【洗】反动统治阶级或侵略者把攻下来的地方的居民全部杀光：洗城。

【侠】旧社会里仗着自己的力量帮助被欺侮者的人或行为，但大多是名为“侠”，实际上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武侠，侠客。

【义】公正合宜的道理或举动，在阶级社会中，义是有阶级性的。

……

再看看几个人称代词：

【我】自称，自己：我国，自我批评，忘我。——皆无我之词也。何时会有江青这样的造句：“主席对于我首先是严师。当然，他不象有些人把着手那样教，但是对我非常严格。”（江青：《为人民立新功》）又何时能有这样的句子：“当月夜穿透了流泉时，我又想起了你。”（歌德：《爱在身旁》——本文中的诗句均引自诗集《正直的田野》。）

【你】代词，指称对方。——无例证。但我希望会有这样的句子：“用了世界上最轻的声音，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纪弦：《你的名字》）

【他】称你、我之外的第三人。——“告诉死神我不在家，如果他来召我。”（莉莉·彼得：《留在门口的便条》）

【它】专指人以外的事物。——本是有生命的牠，简化成无生命的它，潜意识里灌注了万物低人一等的人类沙文主义意识。倘若能有这样的例证，也让人心满意足啊：“当我说‘寂静’这个词，我打破了它。”（辛波斯卡：《三个最奇怪的词》）

【她】女性第三人，也用以代称祖国、国旗等令人敬爱、珍爱的事物。——祖国、国旗这些抽象概念，强化的是狭隘的国家意识，敬爱、珍视的事物有很多，比如大自然、上帝、情谊、记忆等等，一个也不让她们出现在例证里。“天空那一道道彩霞，像是她的国土的大门。”（阿赫玛托娃：《缪斯走了》）

2014年5月13日的《长江日报》在二版左下角刊登了二则讣告，一是离休干部，一是退休干部，前者活了99岁，后者88岁。一律是“因病医治无效”，这显然是一份官方告示，无一句性格、为人、事功，仅有四十字的说明：某地人，某年某月“参加革命工作”某年某月“参加中国共产党”。标题一律是“某某某同志逝世”。想必这便是中共官员的标准死后政治待遇了。

“革命”一词在《新华字典》1962年7月修订重排本第三版里，是这样被定义的：“1、按照历史发展的方向，坚决地打破旧制度，创建和发展新制度；2、参加革命工作。”在1971年6月修订第一版里，变成“1、被压迫阶级用暴力夺取政权，摧毁旧的腐朽的社会制度，建立新的进步的社会制度；2、根本改革：思想革命、技术革命、产业革命。”到了2003年第十版，一仍其旧，只在【2】的例句里删掉了“产业革命”一词。2010年出版的第十一版沿用第十版。

“参加革命工作”一词的含义就是跟中共走的人，“参加中国共产党”说白了就是入伙，认同组织的一切行动，“同志”是对自己人发放的至高无上的称呼。

《新华字典》释义具有强烈的“表演”色彩。据一篇考据文章称，编者们在当时争先往“左”的方向靠，修订近于一场集体作恶闹剧。1971年版《新华字典》修订的情形如下：修订组每一天的工作是这样的，将1965年版新华字典一页页剪开，贴在中文系教研室的墙上。面对着满墙字词，大家开始逐个找“封资修”，并“事无巨细地作政治检查并加上政治套语”……一切以“去封资修，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为准绳——“清官”不许要，要改成“清廉”，因为“清官”是反动历史学家吴晗提出的；“利人利己”不符合主流价值观，要换成《毛主席语录》里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范承刚：被驯化的《新华字典》，2013年8月29日发表）

与《康熙字典》和《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不一样，《新华字典》的例证是按照新政权要求或揣摩其意旨编造的，通过庞大、僵化的例证体系，“塑造一个没有刚性的语言世界，在其中摧毁思考和联想，解除人们创造语言的能力，变成乖顺的羊羔，任由专制者引向歧途，坠入深渊。”德国学者维克多•克莱普勒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一书里的结论，也非常适合《新华字典》：“第三帝国的语言完全是针对个人的，扼杀个体的本质，麻木其作为个人的尊严，致使他成为一大群没有思想、没有意志的动物中的一只，任人驱赶着涌向某一规定的方向”。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责编霍默静 mojing.huo@ftchinese.com）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老愚